本刊记者 彭洋
有人说，成功与幸福成正比，实际上成功与痛苦才是真正的孪生兄弟，对企业家来说，莫不如是，其中庄启传尤甚。他几乎是在用生命为纳爱斯保驾护航。数十年如一日，他深爱着纳爱斯，并将它始终扛在肩上奔跑。这份爱并不虚无缥缈，它的对象不是一个空洞的企业，而是这个企业里的每一个人。
2017年9月24日，庄启传第N次接受化疗。三天后，他参加了首届世界丽水人大会，并荣获丽水市发展贡献杰出人物奖，精神稍有好转的他还在会上作了《建设丽水大花园，有你更精彩》的演讲。当天下午，趁着参会间隙，庄启传回到纳爱斯集团看望了自己的员工。在此之前，纳爱斯的很多员工已经有接近一年没有见过他们的董事长了。
这次见面短暂而温馨，不论是庄启传还是员工，聊的大多是家长里短。纳爱斯集团设备处员工曹凌甚至向他汇报起自己买房的事：“是公司有这么好的政策才让我们这些年轻人，能够买到人生的第一套房子。”说到动情处，他向庄启传保证，“一定会站好自己的岗，守好自己的田，请董事长能够相信。”庄启传闻言也当即回应：“绝对相信，如果我不相信你们，我还能相信谁？”
这其实是庄启传与员工相处的常态。他深爱着员工，员工也深爱着他们的董事长。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，这竟然是他们中大多数人最后一次见到庄启传。
2018年7月11日，纳爱斯官网发出讣告，庄启传于11日14时52分病逝，享年66岁。这位自称“纳爱斯轿夫”的掌舵人，终与纳爱斯永别……
犟，因为不敢辜负
庄启传与纳爱斯的故事或许要从1971年说起。那年刚满19岁的庄启传结束了插队生涯，进入国营丽水五七化工厂（纳爱斯前身）干起了供销员。那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会意识到，这个还有些懵懂的小伙子将来会成为一位能左右工厂发展的“大人物”。但庄启传还是凭着一股“凡事争第一”的劲头，一路从供销员做到组长、副科长、科长乃至副厂长。
1984年底，厂长卸任，1985年1月，化工厂要民主选举新厂长。彼时正兴“文凭热”，庄启传虽是厂长候选人之一，但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他没有任何优势。不过最后工人们偏偏选了他，因为身处一线的工人们知道，文凭固然重要，新厂长的干劲更重要，庄启传身上正好体现出了这种品质：有股犟脾气，干啥都想争第一。
也正因如此，在当选厂长的第一天，庄启传就在职工大会上作出保证：“我决不当守摊子的厂长，而要使工厂的产值、利润、文明办厂、产品质量在全地区名列第一！”
保证是作了，但要实现也并非那么容易。要知道五七化工厂所在的日化行业是当年最早对外开放的行业之一，面临着充分的市场化竞争。五七化工厂由于产品单一，经营不善，在当时全国肥皂行业118家定点企业中仅排名117位，濒临倒闭。庄启传意识到，在计划经济时代五七化工厂就不是“宠儿”，如果在市场经济时代不靠自己的一双脚走出来，五七化工厂就将成为市场的“弃儿”。 于是他提出了“两条腿走路”：一方面横向联合，与上海制皂厂对接，搞联营；一方面纵向合作，承接外贸订单，搞出口代工。
当然，在此之前，得有一个叫得响亮的牌子。
在一次参加华东地区肥皂行业会议期间，有人问庄启传：“丽水牌47型洗衣皂是哪个厂生产的？”这让庄启传好不尴尬，在当时的肥皂行业，几乎各地都有拿得出手的牌子：上海有“固本”，杭州有“西湖”，兰溪有“凤凰”……而自己企业的产品却没有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。庄启传当即决定，一定要打响自己的品牌。
不过，如今家喻户晓的“纳爱斯”并非出自庄启传之手，而是他在丽水中学执教30多年的父亲庄祖定的灵光一现。“纳爱斯”取自英文NICE，有美好、善良的意思。庄启传认为，如果用中文读写出来还隐约带有女性的温柔，是个好名字。于是就此定板。
路有了，能不能走出来就看自己够不够“犟”了。
1989年，全国煤炭资源紧张，导致很多企业停工，日化行业也不例外。但庄启传坚决不让纳爱斯停工，没有煤炭，那就用木柴。“有困难要上，没有困难更要上，”说完这句话，他就带领职工劈柴烧锅，带着满手血泡挺过了困难时期。
就在这一年，庄启传赴香港考察，得知一种英国香皂以独特的香型和外观席卷欧美，并打入了亚洲市场。回厂后他立即组织人员进行技术攻关，生产出来的产品皂体细腻、留香持久，多项指标与当时的名牌产品“力士”难分伯仲，且售价仅为同类产品的一半，由此刺激了人们的购买欲望。在“妈咪，好香”的广告语中，“纳爱斯”香皂一炮走红。
除了够犟，他还擅长逆向思维。庄启传曾自称，“是一个左撇子，总是跟别人反着看问题，因此经常能捕捉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机会。”当时纳爱斯研发的雕牌超能皂刚上市，市场接受度并不高，产品常常躺在货架上无人问津。庄启传看不是办法，就在报纸上打起了广告，宣称顾客只要剪下报纸上的优惠券就能免费换取一块雕牌超能皂。有人核算了一下成本，如果真照庄启传说的那样搞，纳爱斯起码要花费100万元，远远超过了纳爱斯一年的利润。因此很多人不理解，说庄启传瞎胡闹，分管县领导更是骂他“败家子”。然而事实证明庄启传做对了，在那个品牌营销意识匮乏的年代，庄启传花出去的每一分钱，都为纳爱斯赚回了一份市场口碑，纳爱斯的产品也迅速被消费者所熟知。1994年，纳爱斯的产值跃居全国第一。
庄启传总算实现了他当初的保证。如今已没人能揣摩他当时的心情，世人只知道庄启传后来回忆过这样一件事：在他当选厂长的1985年，某天他从医院就诊出来，看到医院门口停着一辆手推车，一位五七化工厂的女工正在叫卖着肥皂，车上还坐着她年幼的女儿。天下着大雨，女工撑起伞遮住了女儿，却遮不住肥皂。无奈之下，她只好扑在肥皂上，自己却湿透了……
或许，庄启传“永争第一”的那份犟并非来自什么壮志豪情，而只是为了不辜负纳爱斯员工们的那份情谊。
变，抓住每个机会
庄启传对纳爱斯的这番赤子之心，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位企业家的精明与果敢。
1998年，庄启传在青岛参加一个洗涤行业的会议，时任全国肥皂行业协会主任委员的他却“不安分”地跑到了隔壁洗衣粉会议厅当起了旁听者。一听之下庄启传发现了商机，他敏锐地发现洗衣粉这个行业市场门槛低且接近饱和，行业准备提高准入门槛。“但凡害怕竞争的行业，必有无限成长的市场空间”，庄启传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，于是会议结束后回去立即召集起人马，着手研制洗衣粉。
当时国内洗衣粉市场基本格局已定，城市市场已被宝洁、联合利华及汉高三大巨头瓜分完毕，农村市场则是奇强一家独大。不过庄启传还是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巨头版图中找到了一丝缝隙：由于对城市市场的长期垄断，外资洗衣粉在价格上居高不下，市场缺乏中低档产品。庄启传决定祭出“低价”这一杀手锏。
当然，单有低价这一条还不够。时值全国下岗潮，针对下岗职工们再就业的艰辛与不易，庄启传另辟蹊径，在广告中不再沿用当时洗衣粉产品单纯功能介绍的老路，而是从孩子的视角以一句“妈妈，我能帮你干活了”广告语，引发消费者在情感上的共鸣。
那一年，初出茅庐的雕牌洗衣粉力压各路外资品牌，做到了全国第一。年销量超过百万吨，是所有外资品牌在华销售总和的5倍。
“卖便宜货做大市场不是本事，只有高附加值产品也能卖得最大，才是英雄。”想做“英雄”的庄启传当然不会只满足于将肥皂和洗衣粉做到全国第一，如果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，那么纳爱斯很有可能成为像宝洁一样伟大的公司。此时他心中已有了两个方向，一是现有产品升级，发展中高端洗涤用品；二是进军牙膏、洗发水、沐浴露等高附加值的个人护理用品领域。
他把第一个突破点放在了牙膏上。2003年，纳爱斯推出主打“营养”功效的牙膏，并以透明膏体赢得消费者的青睐；接着又在2006年推出伢牙乐，一举拿下儿童牙膏第一品牌。在产品升级上，还是2003年，纳爱斯推出高端洗涤用品——超能天然皂粉。这种新产品是对传统合成洗衣粉的颠覆性突破，采用天然油脂为原料，环保不伤手。在孙俪“用一次就知道是我想要的”广告轰炸下，天然皂粉很快成为家庭主妇们的首选。2008年以后，随着洗衣液的崛起，纳爱斯及时跟进，推出超能洗衣液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从2006年开始，庄启传还一度开启了“买买买”模式：2006年11月18日，经商务部批准，纳爱斯一举全资收购了英属中狮公司麾下的香港奥妮、裕易、莱然3家公司，这是中国日化界当年最大的收购外资案。2014年，纳爱斯又以7000万美元收购台湾妙管家100%的股权，成为历年来大陆在台湾地区最大的收购项目。
到2015年，在庄启传的率领下，纳爱斯的高附加值产品产值占比已达67%，销售额突破190亿元，位居世界日化行业第五名。
在收获成绩的同时，庄启传并没有失掉企业家该有的风险意识。虽然纳爱斯一路做大，但其实日化行业整体一直处于一种低迷状态。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危机，庄启传从2014年开始在纳爱斯内部推出承包制，职员承担一定额度的承包额，并向公司缴纳保证金，若任务达标退回保证金，并发放相应奖金；反之，保证金则不予退还。此举取得了一定效果，纳爱斯2015年销售额突破190亿元的一部分原因就在于，承包制带来的相应奖励鼓舞了员工的积极性。趁着这个势头，庄启传又在2016年提出，再造一个纳爱斯，营收规模达到400亿元。虽然纳爱斯2016年227亿元的销售收入与目标相去较远，但从整体上来说，纳爱斯依然在稳步上升。
斗，为了更大使命
庄启传的赤诚之心不仅是对自己的企业和员工，他还把这份情感投射到了民族产业的振兴上。“庄启传把自己的个性定义为执着、认真，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一个——远大的理想，”浙商研究会执行会长杨轶清曾这样评价庄启传，对《毛泽东选集》如痴如醉的庄启传，不同于很多第二代和第三代企业家，有着一股振兴民族产业的使命感，所以只有他才能提出“明天的纳爱斯，是世界的纳爱斯”的口号。
庄启传的这种使命感，体现得最为彻底的就是当年纳爱斯与宝洁的“大战”，这又要说回纳爱斯进军洗衣粉市场的时候。
庄启传率领纳爱斯进入洗衣粉市场，虽是市场新军，但凭借准确的定位和独特的营销很快便搅乱了整个行业。“开始介入时，我们就抱有一个平常的心理，绝不谋求额外的利益。要当先生必先当学生，我们认真了解和透彻分析了行业的情况、社会消费能力以及自己的实力，在市场价格的准确定位方面，确实先人一步地操作到位。我们好在一个心态，赢得一个定位，就这么简单。找准了企业短期与长期发展准确的位置，企业才能持续、稳定地前进，一步一个台阶，”庄启传说，当时纳爱斯一度被业内封为“价格屠夫”，引起了众多竞争对手的“敌视”。
这其中反应最大的就是当时如日中天的宝洁。纳爱斯在洗衣粉市场崛起后，宝洁时任总裁亲赴中国来考察市场，其中的重点就是纳爱斯。宝洁总裁在参观完纳爱斯后对庄启传说：“水都没流到的地方，纳爱斯洗衣粉都卖进去了。”宝洁总裁告诫自己的手下，纳爱斯的底蕴很深，代表着中国的发展方向，一定要重视这个企业。
关于这次宝洁总裁的考察，坊间还有一个传闻：当时宝洁方面除了考察，还带来了一份空白合同，只要纳爱斯愿意与宝洁合作，条件随便开，但即使如此，庄启传还是拒绝了这个诱人的提议。
传闻的真假已无从考证，只是在此后宝洁就很快开始了“射雕行动”。2003年上半年，宝洁的“射雕行动”在国内全面铺开，随后很快又升级为“彻底摧毁雕牌行动”，在大量的电视广告支持下，从超市、卖场到农贸市场各个环节，凡是有雕牌的地方一定紧挨着汰渍（宝洁产品），后者价格也从原来每袋 3 元多降为 1 元多。
“你有本事把我打死便罢，你打不死我的时候，我可能就会更强大。”面对宝洁的进逼，庄启传说出了这句后来在业界广泛传播的话，同时也带领纳爱斯开始了反击。首先是国内“主战场”，庄启传指示纳爱斯要坚持质优价廉，牢牢守住中低端市场，“阻击跨国公司的降质降价扑向中低端市场；并对洗衣粉进行更新换代，推出雕牌天然皂粉，以天然取代合成，以满足人们对提高生活品质的要求，向跨国公司的高端市场发起猛攻。”同时他还通过广告营销等渠道向消费者释放信号，倡导理性消费，提出“只买对的，不买贵的”，以获取消费者的支持。
此外庄启传还提出开辟“第二战场”，打响“诺曼底登陆战”，走出国门，在全球14个国家和地区进行商标注册，并把纳爱斯的产品推向全球市场。
在庄启传的反击下，宝洁的这场“射雕行动”非但没有灭掉纳爱斯，反而不断丢失“阵地”。截至2017年，据国际市场调研机构欧睿国际数据显示，纳爱斯与立白同以19.4%的市场份额并列行业第一，宝洁、联合利华则分别以11%、9.6%位居三、四名。
传，谁来继续扛行
只是造化弄人，无论庄启传创造了多少辉煌，这位“纳爱斯的轿夫”最终还是离开了他所挚爱的企业和员工。
7月11日，纳爱斯官网发出讣告，庄启传于11日14时52分病逝，享年66岁。四天后，庄启传的追悼会在丽水举行，其女庄彬彬在回忆父亲的最后时光时说：“即使没有一点胃口，您却认认真真地进食，是为了积蓄能量，也是为了不让周围的人担心；时刻准备着回到纳爱斯战场的您，一天比一天虚弱，却还是不愿意让别人帮一丁点的忙。”
庄彬彬的悼词并非虚言，前来参加追悼会的富润集团董事长赵林中也曾在微博中写道：“庄总的夫人告诉我，临走前些天他还与几位高管在病床前商量工作，她在旁只听到丈夫对高管们最后的话是‘那好的，就按这样落实下去’。”
不过庄启传的追悼会并没有想象中的人潮熙攘，庄彬彬尊重父亲的遗愿，把追悼会控制在很小的规模。一些媒体记者想要参加追悼会，都被纳爱斯方面以“丽水地方太小”婉拒。而一些不能到现场的人士则自发组织了追悼会。经销商王兆树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，跟纳爱斯一路走来20多年了，没去丽水，但是15日自发去公司上班，然后在上午9时25分左右，自己组织在公司开了一个追悼会。
杨轶清可能是最熟悉庄启传的人之一了。庄启传喜欢水，杨轶清还记得在庄启传办公室的墙上贴这这样一幅字：“海纳百川，有容乃大。居于低位而不卑，吸纳百川而不满。唯其不争，天下莫能与其争。”在杨轶清看来，这幅字或许是庄启传为人处世的真实写照。
生活中，庄启传是一个低调的人。尽管经营着一家日化行业的龙头企业，但他个人的财富却鲜为人知。多年来，胡润百富榜一直想弄清楚这个问题，但始终未得到答案，只好将他列为“隐形富豪”。在公司，庄启传倡导水文化，把员工视为企业的第一资本。当年股份制改革时，他把股份出让给员工，让他们在领工资之外，还能分享到企业成长的果实。庄启传在公司内部提出，要建立一个“不拼爹”的企业，让有能力的员工各得其所。
在纳爱斯内部，很多员工都感受过庄启传对他们的体贴。庄启传的秘书刘志娟至今都还记得，2016年正在度蜜月的她接到了集团电话，要她紧急处理一项事务。这事不知怎么就被庄启传知道了，庄启传当即就给她发了微信：“天塌不下来，蜜月只有一次，工作可以以后继续发光。”
在丽水，在纳爱斯，事实上直到官方讣告发布之后，很多人都不愿意相信庄启传去世的消息。或许在他们心中，庄启传从来都不曾离去。
只是生活还要继续，庄启传挚爱的纳爱斯也还要继续前行。7月17日中午，纳爱斯通过公司官方微信宣布称，因工作需要，集团董事会全体董事一致推选何丽明为集团董事长，庄彬彬为集团副董事长。在资深日化专家冯建军看来，纳爱斯目前最大的挑战或是企业团队建设。“多年前，立白就在学习宝洁。立白的团队里，吸纳了不少宝洁方面的人才。而纳爱斯方面，基于自身体制问题，似乎很少看到有空降新的职业经理人。而未来企业之间的对决，一定是团队之间的PK。”
庄启传曾经说过，“我是纳爱斯的轿夫，每天抬着公司这台轿子，人前坐上轿子指点江山，人后马上得从轿子上跳下来，自己扛起轿子继续往前走。”如今轿夫已逝，愿还有人能扛得起这顶轿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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