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说】四块香橡皮

作者：纪广洋

初二开学那天，班里按高矮个排队，重新安排座次，纪翠兰成了我的同桌。她不仅和我同村，还是我五服边上的族亲。我俩不仅同辈，且是同年同月出生，有时，她叫我哥哥，有时，我叫她姐姐，因为年龄的相近而开玩笑。我俩可说是真正的两小无猜，青梅竹马。她是一个品学兼优而且特别漂亮的女生，小学没毕业的时候，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，清秀甜美。从初一开始，我俩就是特别要好的搭档——她是语文课代表，我是数学课代表。这次成为同桌之后，我俩配合的更默契、关系也更密切了。

令人遗憾的是，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翠兰，家庭状况却很糟糕。在她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时候，她的母亲忙于麦收，被暴雨淋成了病，常年犯病、药不离口；在她考上初中入学的第三天，他的父亲去集市上给她买自行车，在回来的路上，由于刚买的自行车刹闸失灵，跌入深壕摔断了大胯和腿骨，一年过后还离不开双拐。这样一折腾，她家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。所以在我们的校园里，没有哪个女孩子比她更清秀，也没有哪个女孩子比她穿戴的更寒碜。

平时的生活和学习中，她也最节省、最俭朴，买个练习本总是先用铅笔在正反面一隙不留的写画，再用钢笔一隙不留的覆盖一遍，她甚至捡一些瓶塞、管头等橡胶制品代替橡皮来用。尽管如此，她还一而惯之地保持着自己水晶般的善心和一尘不染的优秀品质，即使在路边捡到一支小铅笔头，她也会主动的上交老师。

可是，有一次，我俩却因为一块小小的橡皮，发生了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曲折故事。

那天中午，我从村里的商店里买了两块包装精美而且香喷喷的橡皮，准备送给她一块。下午，我乐颠颠地跑进校园时，到校的同学们还很少。我们初二的教室里正好只有翠兰一人端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看书，我就蹦蹦跳跳地来到我俩的课桌旁，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精制的橡皮，慢慢的伸到翠兰的面前。她抬脸看了看我，又低头看了看那块橡皮，笑眯眯地说：“这是什么呀？真香！”

我一边把那块橡皮放在她面前的书上，一边乐呵呵地说：“送给你的。”

她犹犹豫豫地拿起来，闻了闻，看着我的眼睛问：“口香糖吗？”

“不是口香糖，”我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块，“是橡皮。”

“我以为是糖呢，”翠兰翻来覆去地看着、覆去翻来地闻着，小声说，“你干嘛买这么多、这么贵的橡皮？我才不要呢，这种东西是哄人的，不一定好用。”

我知道她的犟脾气，更怕伤了她的自尊心，就察言观色地说：“既然买了，你就收下吧，没有别的意思，我去买橡皮，一看挺好的，就给你捎来一块。”

“这样说我就收下，”她下意识地摊平了手，似乎是沉甸甸地端着，抬脸问我，“多少钱一块？”

“我就不能送给你一块小小的橡皮吗？”我一听她问价格，心里猛然就散开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，忽然提高了嗓门说，“咱同村、同姓、同族、同辈份，按出生时间我还得叫你姐姐哩，又没有别的意思，都是一家人，又不怕别人说闲话……”

“你不怕，我还怕呢！”她打断我的话，也提高嗓门说，“我知道我家穷，可我凭什么要你的东西，我用不着别人可怜我……何况，你家的条件甚至比我家还差……”

就在这时，有几个女同学说着笑着向教室走来，我看不便再和她理论，就顺手拿起她的那本书盖在橡皮上面。她和鱼贯而入的几个同学打过招呼后，神情复杂地凝视我一阵，长嘘一口气，趴在那本书上一动不动了。

还不到上课的时间，班主任看同学们来齐了，走上讲台宣布了一条倡议——下午第一节的体育课和第二节的劳动课合并，全体同学到操场上清除杂草。

翠兰离开座位前，用她那本书把那块橡皮轻轻地推过了我与她的“三八线”。我装作没看见，与同学们一起走出了教室。

就在操场上的杂草清除得差不多的时候，有同学发现翠兰的手上有血——她薅一种三棱草时划破了手指。班主任听说后，责令她去清洗一下，提前回教室。

大约十分钟后，我慌慌张张地先同学们一步回到教室，看翠兰的手指伤的轻重。当我看到她的手指已经止住血，并缠上了班主任找来的白纱布时，就没再说什么，静静地坐回到我的座位上。她也心不在焉地哼唱着什么曲子，转脸望向窗外。可是，就在同学们即将进入教室之际，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，猛然转过脸来，小声问我：“记得那块橡皮你没收起来，怎么不见了？”

我以为她改变了先前的想法，又乐意收下那块橡皮了，才这样和我幽默一下，开个玩笑。于是，我以一种无所谓的口吻说：“不见就不见吧，不见就对了。”

“你这是啥意思？”翠兰的表情严肃起来，不无紧张和焦虑地说，“那块橡皮真的不见了！”

我看她那副认真的样子，知道橡皮真的不见了。可我一时又弄不清橡皮不见的原因，就暂且找理由安慰她说：“或许哪个同学拿去看了……”

“哪个同学能拿去？所有的同学都去了操场，况且，咱俩最后出去的，而我又是最先回来的……”翠兰说着竟露出了哭腔，“今天是怎么啦？真是见了鬼了不成……”

这时，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回到教室。我就说：“别嚷嚷了，明天再说吧。也许当时都慌着出去，忘了具体细节了。”

翠兰不说话了，眼底却凝聚着浓重的疑云。我觉着这件事儿也够蹊跷的。

放学后，回家的路上，我一遍遍地寻思：这件奇怪事儿还没有结束，明天翠兰还会提起，而且难有平复良策。她的心够苦的了，不能再让她蒙受这不白之冤，想来想去，我急中生智地想出一个解决方案来——回村后，悄悄地跑到那家商店里，再买一块同样的橡皮，就说我昨天顺手放到兜里了……

第二天清晨，当我在去学校的路上追上翠兰时，没等她发话，我就嘿嘿嘿地笑着从口袋里一把掏出两块一模一样的橡皮来，装着自怨自艾的样子说：“哎呀，我真糊涂，回家一摸口袋，两块都在里面……”

“你胡说！”翠兰停下自行车，一边掏书包一边幽幽地说，“那块橡皮在我包里呢，是我不留神把它夹在书里了，回家掏书时，一下就掉在了地上……”

她说这些的时候，我注意到，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游移不定，而且，语气上也吞吞吐吐、忽高忽低，和她平常的语音明显不一样。

她见我看着她怔住了，就对我笑了笑，说：“你总是哄我，就爱在姐姐面前耍花样，你说实话，是不是又跑到商店里买了一块？”

我看她刚才说的有鼻子有眼的，像似真的，就不打自招了，说：“昨天，我也弄不清橡皮是怎么不见的，又怕你老惦记这事儿，就……”

“别说了别说了，”翠兰忽然顿顿节节、断断续续地笑起来，半是嗔怪、半是哄我地说，“其实这事儿全怪我，我太执拗、太任性、太自负、太不领人情了，才惹出这样的怪事儿……和误会，让你受委屈，给你添麻烦了，请你原谅我！”

我嘿嘿嘿嘿地笑了，笑着笑着眼睛就开始发涩、开始发热……而真正不能自已地流下眼泪来，却是两天之后的物理课上。

那一天，教我们物理的赵老师刚走进教室的门，在他习惯性的扫视整个教室和所有同学们的面孔时，他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砰然相遇的瞬间，他眼底顿现的一种愣怔，明白无误地告诉我——他看到我时忽然想起了某种事情、而且这种事情是与我有瓜葛的。

但我万万没有想到，当同学们照例起立，又坐下之后。赵老师转身出去，又迅速返回，他的手里竟然拿着一块精美的橡皮！而且径直朝我走来了，他嘴里还不停的嘟噜着“对不起，对不起，广洋同学，实在对不起……”

我异常惊愕地起身接过那块失而复得的橡皮，赵老师满脸歉意地向我解释道：“前天你们在操场上劳动时，我从教室的窗外经过，看到放在你课桌上的这块四四方方的新橡皮，联想到我正为初一准备的浮力课，就决定用它做个试验，看把它放在水中能浮出几分之几。当时，我的脑子全在浮力课上了，后来一忙就忘了送回来，没耽误你用吧？真对不起！”

我一直张着嘴，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，只是特别夸张地摇了摇头，算是对赵老师的答复了。

赵老师回到讲台上。我也重重地坐下了。翠兰却还怔怔地站在我身边，她手里攥着一块同样的橡皮，梦呓一样地自言自语地说：“这下子，四块香橡皮了……”

在课堂上从未走过神的我，这节物理课算是白听了。就在赵老师大讲物理反应时，我的内心却像在进行着剧烈的化学反应。

下课后，我肯定是流泪了。不然，翠兰怎么一边夺我手里的橡皮一边这样说呢——“两块橡皮我都要了、四块橡皮我都要了……别哭了，行不？”

说着说着，她竟也泪流满面。